中文翻譯:張泳秀
Chinese version translated by Hazel Cheung Wing Sau
草 間彌生是全球最炙手可熱的當代藝術家之一,她擅長描繪無窮無盡的圓點和絢爛華美的南瓜,作品奇幻迷人。2021年,泰特現代美術館展出草間彌生「無限鏡屋」,作品敏銳捕捉時代的精神特質:人們在孤獨的遐想中尋找無垠宇宙的耀眼光芒和若隱若存的永恆,藉以排解人際疏離帶來的苦悶與煎熬。
觀者總希望通過草間彌生的作品中尋求自我了解,即使藝術家本身是如斯隱晦不明,難以觸及。其實,作品透露了些許線索,讓我們窺探真實的草間彌生:畫面上排序有致、充滿躍動感的圓點揭示了藝術家與精神疾患的艱辛搏鬥;而草間稱讚為「寬厚質樸」、流露出「實在的靈性和諧」的南瓜也許是藝術家的自我描繪。M+博物館彷彿洞悉我們對草間彌生的好奇,特設展廳展示她的自畫像,讓公眾探知草間彌生在不同生命階段自我形象的轉變。

攝影: 鄭樂天
M+, 香港
文學與藝術中的肖像
自畫像不一定以視覺形式出現。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中,朗讀1960年代寫成的詩作《挖掘》。詩作充滿自信和雄心壯志,詩人表明自己堅拒步前人後塵,執意另闢蹊徑:「可是我沒有鐵鏟跟隨他們那樣的男人/我的食指與拇指之間/短粗的筆依偎著/我會用它去挖掘」。
此詩與倫勃朗(另譯林布蘭)的《年輕藝術家自畫像》(1631年)如出一轍,作畫之時倫勃朗即將在阿姆斯特丹開設工作室,畫中人眼神裡閃爍著堅定自信的光芒。而在他的《63歲自畫像》(1669年)中,手不應心的筆觸線條記錄了畫中人被命運擺佈的脆弱滄桑。
這次M+展出的草間彌生自畫像,如同倫勃朗的畫作,見證藝術家由活力充沛蛻變成氣魄凜然;如同希尼的詩作,是破格而不同凡響的自我寫照。這些自畫像的肖似之處,在於對心理及情緒經驗的勾勒,絕非如護照或駕駛執照上所見單純的鏡像投射。
自我觀照七十年
一面紫色的牆,匯聚草間彌生從1950年到2020年的自畫像,盡顯其作品形式之豐富、風格之多樣:單色的、彩色的、拼貼的、具象的、近乎抽象的,前一刻讓人聯想到異教信仰,下一刻則喚起無憂無慮的童年。草間的自畫像甚少出現在拍賣會上,使這些作品更添玄妙迷離的色彩——因此我們很難確定到底需要支付多少來自「The United Skates of Arnica」的「One Rollar」(草間彌生作品)才能將之納入囊中。
草間彌生這些自畫像的風格靈動多變,傳遞出一種強烈卻非壓倒性的集體印象。當中幾幅自畫像尤其引人注目,標誌著藝術家人生旅途中的里程碑。

按時間順序,第一幅是草間彌生的《自畫像》(1950 年):一粒多刺的粉紅色種子,一個永恆的胚胎細胞,一個開篇的句號,一個通向宇宙的發射台。作於21歲,這是草間藝術生涯之初的波爾卡圓點,表達出人與天體的連結。
「草間……曾經形容她的波點象徵太陽、地球與月亮,以及世間眾生。」
這幅畫代表著草間藝術生涯的開端,同時也宣告了這圓點將成為她往後創作中反覆出現的經典視覺圖案。
到1970 年代後期,草間投入創作玩味十足的拼貼畫,例如《鳥影斑駁的女人》(1978年)。藝術家在一張透明的臉龐上點綴了花卉植物、飛禽走獸的剪影。動物和人的組合營造出一種超現實、詭異神秘的氛圍,讓人想起較早期女性大師作品,如利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的《鷓鴣女士的肖像》 (1947年) 和蘿蜜迪奧絲.法蘿(Remedios Varo)的《和諧(暗示自畫像)》 (1956年)。作品中,草間並沒有將自己融入動物世界之中,而是置之乎其上,與大自然的嚴酷現實搏鬥,用英國詩人阿佛烈.丁尼生的語言來表達,便是:「張牙舞爪,不共戴天」。
同一時期的作品還有《佇立在森林的女人》(1978年),畫中的草間像雙面神雅努斯(Janus)一樣瞻前又顧後。草間在此前的創作成果已是甚豐,此後精彩的作品依然源源不絕,如此姿態對她來說可謂十分合宜。

20世紀預示著草間在主題上由動物轉向哲思。《自畫像》(2004年)蕩漾著尚.保羅.沙特1944年作品《無處可逃》(No Exit)的意蘊。在沙特的劇作中,地獄被描繪成客廳的模樣,其他人對暴露的靈魂諸多批判,不留情面。如果他人即地獄,草間剝奪了他們的身體,只留下眼睛。一隻隻眼睛各有生命,似乎鑽進了藝術家的臉,四處浮游,無所不在,充滿威脅。這些眼睛一模一樣,難以分辨,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在旁人尖銳的指責中迷失自我。
暫且拋卻格調幽暗的一面,《當我在默默無聞的生活中發現樂趣》(2020年)絢爛活潑,形象化程度大減,彷彿是對黑暗現實賞了一記耳光。金髮繚繞成光暈,庇護著渾圓明亮的白色眼睛和櫻桃小嘴。這是對抗世界的一副面具,滿載明媚美好、孩子般的歡樂。

步入展覽場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極具視覺衝擊力的《肖像》(2015年),這幅銅色配搭黑色的畫作獨佔拐角處,遠離其他作品。雖然《肖像》是第一幅展品,卻是這個主題的高潮。
在這幅肖像中,草間彌生運用了醒目的色彩和破格的意象,彰示她古怪、調皮而鮮明的性格,就如柴郡貓(Cheshire cat) 消失後仍留在空氣中的那抹淘氣笑容。銅、黑二色與《南瓜》雕塑系列(1998至2000年)在視覺上呼應共鳴。她臉上和裙子上鬆散有致的圓點與她眼睛和嘴巴上密集細小的波點相映成趣。她的裙子和項鏈洋溢著部落、民族和五行色彩。作品敞開一扇窗,讓觀者窺探草間彌生真實的自我——作為廣大宇宙之一員,也作為享譽國際的藝壇大師。草間彌生1971年曾言:「當我們將大自然和身體消融在無窮無盡的圓點中,我們便與身處的環境融而為一……我們消融在愛之中」。